『联盟★小说』清明时节

民子终于急眼了。

他打开台灯，坐起身子，对着电话大吼：“你到底还有没有个准？这还让人安稳会呗？一天都变了好几次了，你琢磨过你儿子的感受吗？”“啪”的一声，民子把电话使劲扔到床上，狠狠地喘粗气。

“怎么了？和谁发火？”媳妇小兰被吵醒了。

“你说我这个妈，气死我了，咱们不是定好了明天早起回家给爸上坟嘛，今天上午我正开会，她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明天让咱们别去了，初一上坟不好。我琢磨着明天不去就不去吧，我带着你们娘俩出去玩玩，耽误一天工作，初二去上坟。结果吃晚饭的时候妈又来短信，告诉我初二上坟也不好，初二是‘四绝’日，让初三去。刚才妈又发短信来了，说初三上坟也不好，初三是王母娘娘的生日，她让老夏掐算了，初四可以上坟。”民子披了件衣服，下床，在地上来回地走。

“初四？初四不是四月六日吗？咱们都该上班啊。”小兰很不高兴，“你打算怎么办？初四上坟？不上班了？”

“你说我咋办？妈这儿一会一变，拧着她吧，她肯定不高兴。初四去吧，我的工作怎么办？现在施工正是要紧的时候，我原打算明天上午回家上坟，下午带着你们娘俩出去转转，后天我就回工地去呢。这回可好，不用说加班，连正常上班的日子都给算进去了。你说我咋办？你说我咋办？”民子使劲地抓着头，坐在床上，大手使劲地敲打床铺。随后，他站起身，来回地走：“去还是不去？”

猛的，民子俯身抓起电话，想打，又合上电话，重重地扔到床上：“唉，她咋一点也不替她儿子着想啊！”

“民子，你说妈为什么总听老夏的话，老夏是个什么东西！要我说，咱们就明天上坟去。全国得有多少人在清明这三天抓个空上坟啊，他们都将过不好了？屁话！咱们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总让别人指手画脚哇！”小兰越说越来劲，也坐直了身子。

“别瞎说，老夏是有道行的大仙儿，睡你的觉吧，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民子把气撒在了小兰身上。

“民子，你也跟着妈一起信这一套，你白大学毕业了，在单位白当领导了！”小兰扯过大被，蒙到脸上，眼泪刷刷地流。

民子一直在外地工作，个把月回不了一趟家。小兰知道民子工作辛苦，肩上的担子重，压力大，所以，家里家外的活儿小兰一个人全包了。每次给民子打电话，小兰总是报喜不报忧，她怕民子惦记家里，怕民子分心。其实民子心里清清楚楚的，本来清明时节他不想回来，有一个隧道怎么也勘探不好，他想集中精力把隧道的活儿研究研究。可是一个星期前妈妈发来短信，让他初一回家去上坟。他一想，也行，耽误一天，上完坟顺便陪着小兰和孩子逛逛街。可是，这一天的短信，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民子苦恼地坐在床边上。

民子说的老夏就是庄里的夏三聊。虽说夏三聊是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但是，他上能聊天神，下能聊地仙，平时嘴片张合之间聊的也是凡人的生死。因此，他在庄里颇有威望，庄里的人都尊称他为老夏。

老夏和民子妈是时常有走动的。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大事小情儿的，民子妈便请老夏到家里来念叨念叨、掐掐算算，而真正确定老夏在民子妈心中至高无上地位的是那次迁坟事件。

民子爸去世的早，一口大棺材埋在了自己的菜地里。谁知，政府修高铁，一个圈圈就把民子家的菜地圈进了修路的范围。这还了得！民子爸还在这里呢！民子妈急的火上房。其实，庄里像民子家这种情况还是不少的，占自家的耕田埋葬着家里的几辈人。于是，政府出台政策，在本县最大的陵园辟出一片墓地，请大家把亲人的骨灰迁到墓地去。民子妈看着庄里人陆续地赶往陵园，心里不是滋味：我家的菜地，我家的祖宗，我家的魂哪！搬到墓地算怎么回事？那不是破坏风水吗？不行，我还有儿子呢，不能坏了我家的风水。我不迁坟！

于是，民子妈苦苦坚持了半年，直到接到政府下达的第四次催迁书，她才慌了。因为催迁书上明确写明：限一周内迁毕，政府于第八天凌晨动工。我的天啊！这怎么办？赶紧请老夏！请老夏到陵园帮忙选块风水宝地！

老夏拿着架子，在陵园里转了将近一上午，终于从鼻子里哼出了调子：“此地不宜安坟，另选宝地吧。”

这下可难坏了民子妈。赶紧给民子打电话：“快回来吧，家里出大事了，咱们家要有灭顶之灾啦！”那时，民子刚调到北京，事业刚刚起步，领导刚找他谈完话，好好干，争取近期把正处这个职位拿下！民子当时也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但终究没抵住老夏的几句话：迁坟是大事，这关系到你的前程。

前程是大事。于是，民子请了一天假，回家迁坟。

谁知，一进家便是整整十七天。老夏领着他看遍了县里所有的山川，终于选中了小龙山山顶的一块土地；老夏又把自己闷在屋里掐算了两天，终于掐算出迁坟的最佳时间；老夏从民子手里接过一万元现金，塞进政府征地小组组长的手里，请求宽限十天；老夏教给民子迁坟的各项具体细节，教民子做哪个动作时嘴里数叨哪句话。第十七天头上，随着老夏一声“郑家人丁兴旺、前程似锦”，便完成了迁坟仪式。

民子妈乐了。迁坟没坏郑家风水，老夏功不可没！

第十七天傍晚，民子赶到北京的单位，领导签发的调离他原工作岗位的文件已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了。

“肯定是老夏给妈出的主意！”民子坐在床头，气恨地说。

生气归生气，小兰还得体谅丈夫。

她抹抹眼泪儿，问坐在床边发呆的民子：“想好了吗？到底哪天回家上坟？”民子抓着头发顺势躺在床上：“拧着妈，她会不高兴的。”小兰一听就明白了，在实际工作与老夏话语之间，民子心中那杆天枰已经垂向了那虚无缥缈的预言。“小兰，”民子艰难地看了媳妇一眼，“我明天早晨回单位，后天晚上回来，这三天就让女儿陪你吧。6号早起还得让你辛苦一趟，开车送我回家上坟。”小兰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好吧，你放心地工作，我和女儿不用你惦念。6号我送你去。”

夫妻俩为了少耽误工作，把闹表调到了4月6日凌晨两点半。万家熟睡的时间，小兰开车已经跑在了黑幕中。其实小兰也是个新手，但相对于只会坐车的民子，她也算是个老司机了。

夜幕下，大街静悄悄的。两旁的路灯眯着盹睡的眼，昏黄地站立着。偶尔有辆出租车，孤寂地停在路旁。小兰不敢快开，寂静的空气似乎凝结了她的神经，面对硕大的黑暗，她的内心狂跳不已。上高速了，拉货的大车渐渐增多，对面照过来的大灯让小兰一阵阵恍惚，身边驰过的大车似乎紧贴着她的车玻璃。小兰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双腿用劲，浑身的筋都绷紧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划过寂静的空气，惊醒了已有睡意的民子。

“什么？塌方？哪个隧道？情况怎样？”民子“噌”地坐直身子，大声地对着电话嚷道：“让毕指接电话。”小兰的心慌了，她知道，隧道塌方对于一个指挥长意味着什么。车速越来越慢，她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毕指，报告目前状况……暂无人员伤亡……施工方没到位……”民子换一个手拿着手机，“毕指，马上启动咱们制定的应急预案，召集施工单位的领导，组织人员抢救现场，注意现场灭火！”接着，民子又拨了个电话：“张师傅，马上到家里来接我！”

“民子，咱们还去吗？”小兰一脚踩住刹车问。民子看看时间：“张师傅从工地赶到咱家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咱们还有几步就到老家了，抓紧时间上坟，然后立即赶回咱家，估计应该在张师傅前面。去吧，要不妈又该不高兴了。”

车子又飞奔在夜幕中。民子拿着电话，不停地接，不停地说，不停地拨号。小兰的心抽筋似的疼。不是为了民子，她才不冒险开夜车呢。如今，民子的工地出了事故，他又不在现场，小兰能体会到民子焦急难耐的心情。她腾出一只手搭在民子的大手上。

两只冰凉的手！

“没事，放心开吧！小毕是我最得力的副指挥长了。就到家了，上坟，然后赶紧回。要不妈不高兴。”民子不带语调的语言安慰着小兰，似乎又是在安慰自己。

一进家门，小兰和民子都愣住了。

不过凌晨四点的光景，家里却热闹异常。堂屋地大锅里冒出的热气霸道地裹着昏暗的灯泡；屋里有人唠嗑。民子挑门帘进来。“来啦？民子你看，小会和她女婿拽着三个孩子来啦！”民子妈咧着嘴笑。“哦，小会你们来啦！坐吧。妈，我去上坟了。”民子勉强挤出个笑意，转身想出门。

民子妈一手拽住民子的胳膊：“别急，小会今天特意来找你说事！你看，她把饭都做熟了。”

小会就是老夏的三女儿。不能今天又不可以上坟吧？替她爸传话来了？小兰靠在门边瞎琢磨。

“哥，这么个事，我婶说你在干工程，让我也包个隧道呗，挣点钱花。”小会笑嘻嘻地说。民子一下子撂下脸子，把他妈拽到堂屋地：“妈，你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我工作的事不要和庄儿的瞎说嘛。她会干啥？张嘴就揽隧道的活，懂个屁！”

“咳，我没告诉庄里人。小会不是外人哪，她是老夏的闺女！”民子妈露出焦黄的豁牙子，“老夏给算了，小会肯定挣大钱。再说了，小会不会干她可以包给会干的呀。”

“我的亲妈呀！”民子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说你啥好哇！你替你儿子考虑过吗？工程质量就是你儿子的命啊！让她干，她再转包，到时她拿钱走了，工程出问题了，就得你儿子顶杠啊！”

“不会的，不会的，老夏算了，你那儿的活是万年牢！”民子妈呲着大牙，“可以帮就帮忙吧！算好了，老夏说……”

“老夏算出我那里已经出事了吗？老夏算出我一天到晚多辛苦吗？妈你知道我和小兰这一道开车来多危险吗？”民子气得脸色铁青，“老夏最坑人了！妈，别的事你只要说了我都依你，凡是涉及到我工作的事，你别插手！”

民子妈涨了个大红脸。小会的三个孩子站在门口，也怔怔的。小会两口子搓着手，不知所措。突然，民子妈大嚎：“是谁挑唆我的民子啊！他不听我的话啦！”

“别哭了，我上坟去了，上完坟直接回单位！”民子拉着小兰逃出家门。

按照老夏事先的安排，民子嘱咐小兰早就备下了上坟的用品：五十斤烧纸，五十捆冥币，五十个金元宝。

到了坟地，民子让小兰在地头等他，他下车大踏步迈向坟地。“民子！”小兰摇开车窗喊他：“你没拿东西！”民子只是摆摆手。

天空还是像个锅盖底，压的小兰透不过气来。“啪！”车门子一响，民子带着冷风进来。“怎么了？”小兰懵了。“上完坟了，回去！”民子说。“什么？上完了？你没拿东西呢！”小兰看着民子。“我在爸的坟前祷告了，我告诉他老人家，我会好好工作，好好照顾家，好好照顾妈，让他放心。”民子说：“走吧，心到了，烧不烧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一丝朝阳挤出了地平线。小兰深吸一口气，握紧方向盘，朝回家的大路驶去。

（2010.4.6）